胡同里有个小板凳
这是一条悠长而逼仄的小胡同。
那天,走在这胡同里,突然有声音传来,前后瞅瞅没见人,再仔细一看,发现前面一个门道里有位老人,身子蜷曲里面,只探出个头。这是一位怎样的老人啊,黝黑沟壑的脸布满老人斑,眼睛凹陷无神,前额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横竖卧着几条毛毛虫,嘴窝窝着一定是因为少了牙齿的支撑。时已暮春,他还穿戴着厚厚的棉衣帽。一根酱紫色的拐杖握在手里,好像坐着也得撑着。
你吃饭没?这是没话找话的节奏。
我接上话茬,吃过了,大爷,你吃没?
我也吃过了。
这种问候方式来自那个食不果腹的贫穷年代。那个时代最关心的就是吃饭,所以不管在厕所门口或者野地里,熟人或亲人见了面总是这样问候。而被问的人,都是回答吃罢了,一来显示自己的生活富足,二来不让问候的人担忧。久而久之,成了那代人流传下来的问候专用语。
其实, 我家和他家就隔一道墙,只因为不在一个胡同相背而居,二十多年的邻居鸡犬相闻,却如隔天涯。若不是后面邻家翻修房子,又是砖堆又是吊机的不安全,还真不会拐弯抹角地走到这里。
有事没?
没事,大爷,我只是路过。我住对过,那边修房不方便,我拐这边了,我在医院上班,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点着。老人笑了一下,像一朵残败的晚秋墨菊。
自此,我每天上下班路过老人的门口,他总是坐在门口给我打招呼,还是那句问候。好像他只会这么一句。我还发现有时大爷和我打过招呼后,就摇摇晃晃地回屋了,好像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给我一句问候。慢慢地我了解到,大爷的老伴去世已久,孙子在北京读书,儿子儿媳做生意很晚才回来,一天到晚就老人家一人在家。
一天,我问他,你是在等我吗?
是啊,就想等着个人说句话,见天的没个说话的。我的心像被马蜂蛰了一下。
不知咋的,忽地让我想起一个人——高二教我化学的郝老师。
郝老师高高的个儿,红光满面的,健硕英俊。他是外地人,爱人是本地的,随着爱人调到县西关重点高中,教高二化学。当时高中化学老师紧缺得很,很有幸我成为他的学生。我很喜欢化学,郝老师也爱提问我,那年高考我顺利考上医学院,也得益于化学的好成绩。对郝老师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上课时,郝老师在给我们打比方说“原来我有个相好的~”说到这里,我们下面同学有人发出“嘘!”的讪笑声。我在想“老师有相好的也不该在讲台上明目张胆地说啊”再加上调皮的男生还一直瞅我们女生,我们都不好意思低下了头,好像那羞人的事是我们干的。郝老师发现这个情况,连忙解释说,我们那里把关系好的弟兄或姐妹都称为相好,你们想啥嘞?
郝老师不仅幽默风趣,课教得也好,同学们都喜欢他。他还特爱运动,经常见他在操场上和体育老师一起跑步,不知道为啥只有他和体育老师一样穿着一身天蓝的运动衣和白球鞋,在黑白灰色调的年代,那是学校一道靓丽的风景。后来,听说郝老师得罪了啥人,停了他的课。一晃几十年过去了,我一直默默惦念着这位老师!
这哪给哪啊!我自嘲道,咋将这位老人与郝老师联想到一块?
这天,没排手术,我下夜班早早回来,发现大爷居然已经坐在那里等候,真不敢想像他等了多长时间。与往日不同的是,他跟前多个小板凳。我问他是不是来客人了。他说没有。那,这个小凳子?他笑笑没说话。我就顺势坐下。看到他眼神里便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。本想去拉拉他的手,又怕他年纪大了,过多的激动反而不好。其实,我看出来了,他很需要。
大爷,今年高寿?
哦,哦,86啦!
您老年轻时干啥工作?
教书!
我心一咯噔。教啥?
化学。
在哪儿教?
西关高中 。
……
我不敢再问了,也不敢抬头,泪珠在我的眼里打转儿。 我汩汩地咽了几口吐沫,不由自主地拉起他骨瘦嶙峋的手,说,大爷,我最喜欢和老年人说话,能和您拉呱拉呱,心里挺舒服,谢谢你啊!
分明看到老人眼里有东西流出。
从此,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绕他门口经过,每次都要在那小板凳坐一会儿。尽管后来那邻家的房子已经修好,路也修得宽敞平坦。
直到有一天,那道门上挂了一道白幛子。幛子下,那个小板凳孤零零地如此显眼,我禁不住将憋了许久那一声喊了出来:老师……